婚礼当天,我在考虑妻子的葬礼
**时间迷宫 **
来源:网络
原创:酒九
一、清晨,高铭是自然醒的,他在枕头下面摸出手机,屏幕上显示的是37年4月5号。备忘录最新的一条写道,十点去接老婆回家,出门前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冰。
“老婆”这两个字让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,连卷到脖子的背心都没整理,赶忙往上翻记录。
十五分钟过去,他再次瘫倒回去。高铭从没有想象过自己结婚后的场景。而此刻,他一边挠头,一边端详着妻子的照片。
“丑。”他憋了半天,只吐出这一个字。
即使备忘录里有数不清的夸奖这女人的词汇,也不能使高铭产生任何情感。毕竟,让昨天还是个大学生的人,去喜欢一个三十岁的已婚妇女,着实有些困难。
二、高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,已经有十八年零三个月,他使用着独特的计时方法。
用他的话说,在自己十八岁之前,日历还是一本一本用的。如果手机提示明天是冬至,那第二天就绝对不用吃月饼。
一切的改变都源于成人礼那天,还是个中二少年的高铭许下愿望,希望自己能操纵时间。睁开眼的那一刻,他听到“咔哒”一声,但转头看了看钟表,却并没有什么异常。
然而过了几天,就像是狂犬病过了潜伏期,高铭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
起初,他以为自己只是过糊涂了日子。明明觉得该是周末,室友却照常起床并告诉自己才周四,赶紧去上课。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下雨,他带着伞,结果最低气温有三十多度。
第二次日期颠倒后,他觉得事情大条了。
“所以说,这几天经历大概就是这样……”
室友听着觉得很扯淡,不过看在高铭严肃表情的份上,随手拿本教材,在空白页画了个简易的表格。
“周五晚上你打游戏到十二点,醒来之后我告诉你当天星期四,一天后你看了天气预报,周六下雨,周天放晴。”室友在表格上勾勾画画,又比对了本月的天气记录,得出结论,“你从十一号跳跃到了十八号,并且又跳过了周六?”
“对对对。”
室友皱着眉头说:“你这个情况吧,应该是时间认知障碍。”
“啥意思?说明白点。”
“就是你脑子坏了,请假去挂号吧。”室友冷静道。
三、高铭没有看医生的机会,时间跳跃的现象越来越频繁,跨度也越来越大。他刚过完四月,第二天就回到三月;刚开始暑假,天一亮好友就叫自己去铲雪。
所以当他这次睁眼,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娶了老婆之后。他反而十分平静,觉得病情加重地顺理成章。
然而从起床到出门只剩一个小时,很快最大的问题,就从病情加重变成了如何面对一个中年妇女,并且称呼她宝贝。
高铭低头摸了摸长肉的肚子,感觉自己是个被时间玩弄的老猫咪。
他简单地收拾了发型,琢磨了一下新皮鞋的穿法,然后拉开房门。几乎同时,他手机的屏幕亮起来,来电显示“老婆”二字。
“喂……宝贝?”
“你到哪啦?”电话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音。
“我刚出门。”高铭转头看了看家里,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。
“哦,可是我已经下大巴了,你不用来了。”
“完蛋。”高铭心里咯噔一声。
四、高铭在家里坐立不安,他拿出手机翻了翻备忘录,里面有详细的日记。他查询关键字,发现特殊的一篇,编辑时间是32年4月5号,名为“老婆生气的标准流程”。
记录足足有两千字,虽然是对妻子的抱怨,但语言倒挺幽默。高铭一口气读完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耐心去写自己挨骂的经过,竟然还表现得很开心。
半个小时之后,妻子回到家,她当然没有任何好脸色。高铭想要去接她的包,却被躲开了,还遭到了个白眼。
“我不高兴。”高铭心里默念。
“我不高兴。”那女人说道。
“……看来是生气的第一阶段。”高铭一边回忆备忘录里的内容,一边打量着她。
妻子穿着正装,脸上卡粉严重,但唇色依旧很亮。高铭对这个妇女有些难以理解,既然都生气了,何必还要补口红呢。
“你脑子里怎么想的?出门接一下我都不愿意吗?”
“不是说十点到吗?”
“大巴提前了,你出个门去公交站接我不行?”
“我……”高铭有点接不上妇女的逻辑,况且对于他来说,哄闹脾气的中年人实在难以熟练。他做足了心理建设,试图牵那女人的手。
“你别动我!”女人似乎被火上浇油,一把甩开。
“生气的第二阶段——你滚开,别动我,让我静静。”高铭再次想起备忘录的内容,他一遍遍的在心里催眠,自己是个有涵养的老男人,却并不成功。
他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结婚,想着想着就开始憧憬自己与这女人离婚的场景。
“我真的服了。”女人见没有动静,她准备开始发难。
高铭忍无可忍地拿上钱包和手机,趁着第三阶段还没有开始,就走出了家门。
五、当晚,高铭躺在快捷酒店的床上打开备忘录,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文思泉涌,他写道——
37年4月5号,今天过得糟透了,老婆又丑又疯。在这里要向4月4号的自己道歉,我没有完成你留下的任务。
至于4月6号要做什么,我也不清楚。
就因为我没去车站接老婆,她就向我口头施暴了一个小时,我只能去酒店避难。所以4月6号的你,睁眼发现在酒店请不要惊讶。
最后,我要提出一点私人的想法,我想要离婚,真的,希望未来的我都能记住这耻辱的一天。
写完后,高铭平躺下来,他怀着希望闭上眼睛,暗自祈祷着下次睁眼的时候,能回到大学宿舍里。
六、次日。
按掉闹钟之后,高铭静静躺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,时间是凌晨四点半。
他开灯后注视着家里的布局,和37年4月5号没有什么区别,只是墙面显得有些斑驳,门框上掉了一小块漆。
高铭心里生出一种古怪又奇妙的感觉,他打开手机前置相机,屏幕里显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,约摸着有四十岁。
高铭左右侧头,皱眉微笑还有瘪嘴,无论如何手机里的男人都让他陌生。
在端详蛮久之后,高铭打开备忘录,上一篇的日期是46年7月8日,内容是妻子因为车祸去世,深感悲伤孤寂。隔日希望能够妥善安排葬礼事宜,毕竟是最后一面,其后还附上了葬礼流程和时间。
高铭茫然了片刻,他虽讨厌昨天的那个妇女,但远没有到希望她死亡的地步。
门口摆着花圈,家里垃圾桶旁有被撕下来的春联,半个小时之后,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亲戚。丈母娘一直在抹眼泪,而母亲的叹气一声接着一声。
小舅子和朋友开车来接,于是一伙人就沉默着上了车。
高铭全程都感觉游离于事件之外,他想要流露出丧偶的伤感,但是妻子与他只见过一面,所以表现得有些困难。他几次想玩手机,又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不太合适。
葬礼开始之后,丈母娘的哭声就没有停过。高铭把所有能思考的人生哲理都思考了一遍,默默背起了人力资源的考试大纲。
其间司仪安排家属去见死者最后一面,高铭走到水晶棺前看见那个女人干干瘦瘦,丝毫没有之前威风的架势,有些感叹。然而并没有多看几眼,就走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。
水晶棺被推进了里间。
七、高铭晚上回家,房间里非常安静,只是地板被白天的亲戚踩得很脏。
于是他打开扫地机器人,在清扫的沙沙声中躺回床上打开备忘录。高铭自以为文采绉绉,想了想修辞写道——
46年7月9号,妻子葬礼已完成,今天并没有下雨,看来神不怜爱世人。
我已经41岁了,那个女人与我一共相伴了十五年,我确实应该在她的葬礼上表现出悲伤。但是她对于现在的我而言,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。
原本想要照相,但在葬礼上那样做会被骂。而现在,我已经不太记得她在水晶棺里的样子了。
啊,人真是又脆弱又美丽。
高铭写完最后一句抒情话,他读了几遍,把最后的感叹号改成省略号又改成句号,伸了个懒腰表示满意。
临睡前,他不知道怎么又想起那个女人,于是做了个略显沉重的梦。
八、高铭的生活似乎又步入了正轨,他很久都没有出现大跨度的时间跳跃,而是在混乱的时间中继续着他的大学。
“你最近状态不太对,脑子还没治好吗?”室友半调侃地问。
“还好吧。”高铭敷衍道,他前段时间才学了函数第一章,今天就被告知要考试,索性听说监考不算太严。
考试后,为了更好的理清时间,他做了个大学剩余天数的计算,并决定每晚背诵一遍。
计算中高铭认为,包括寒暑假在内,大学一共有1461天。也就是说,过完这1461天之后,大学生活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未来的跳跃时间里了。
这段时间他练就出卓越的速记技能,并在偶尔闪回的职场生涯中,了解到自己未来会有一份清闲的工作。
高铭掌握了如何在时间穿梭中保持清醒,也慢慢知道自己的哪些朋友离开大学之后,就失去了联系。
直到某一天,他的人生熟人清单中又出现了一个名字——常敏。
九、常敏出现的时间,正值一天的末尾。
高铭和同事结束工作,于是打算去吃日料放松,店里还有很多空位,但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位女士,点了梅子酒两壶,一盘芥末章鱼。
约摸两个小时后,同事表示自己快要到门禁的时间,而高铭在酒精的作用下醺醺然,表示还未尽兴。
日料店客人逐渐减少,随着风铃叮咚声,值夜班的伙计推门而入。高铭感到一种朦胧又美丽的气氛,转头见那女士还在角落坐着,空酒壶两三提。
女士察觉到视线,礼貌地点点头,于是高铭像是得到了鼓励,他走去了女士对面的空位。
“不知道怎么回事,感觉我像个变态,但说实话我被你吸引了……”高铭坐下来那一刻才感到尴尬,他忙解释道。
那女士起先有些惊讶,然后抿嘴笑道:“你经常搭讪吧。”
“如果我经常搭讪,我会先问小姐姐芳名。”
“常敏。”
“我叫高铭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常敏先憋不住笑出声,高铭愣了愣也莫名其妙被逗乐。
十、在酒精的作用下,二人相谈甚欢,直到凌晨十二点整,高铭的闹钟准时响起。
“怎么?你还有睡觉提醒?”常敏打趣道。
“不,它是提醒我该写备忘录了。”高铭解释道,他看着常敏的眼睛,心中突然有一种倾诉欲,于是试探说,“如果有一种人,他们的灵魂可以穿梭时间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打个比方,一个人时间错乱的先经历10号,再经历12号,然后经历11号,他每天都写一篇日记。”高铭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划,“对于日记本而言,正常时间顺序是10,11,12号,那么这个人在12号能看见11号的日记吗?”
“唔……我想是可以的。”常敏紧锁眉头思考了片刻,揶揄问,“你该不会是这种人吧?”
刚才大量的说话让高铭酒醒了些,他赶忙隐藏:“当然不,我只是个推理爱好者。”
“这样啊,我还以为能把你卖了赚黑钱呢。”
可以看出,常敏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,但这一次,高铭扬了扬嘴却没有笑出来。
十一、回家后,高铭将常敏的联系方式转移进了备忘录,即使这位女士看起来危险十足,并且像是酒精的产物。
他晃了晃还未彻底清醒的脑袋,略有加工地写道——
28年4月4日,愚人节,我遇见个特殊的女人。她很有魅力,与我畅聊人生,大概这就是艳遇了。
她也才进职场不久,说自己经常出差和加班,所以来店里放松心情。不过说实话,她那种气质的女人,很难让我与工作联系在一起。
我觉得她就该点一盘刺身,两壶酒,坐在角落里自饮。
我留了她的联系方式,所以拜托4月5号的我去找她。
他写完后,将常敏的社交账号换成了粗体字,又空了几行以此重点标记。他关上手机,却极为少见地失眠了。
高铭期待第二天的到来,又有一点害怕。
十二、隔天,高铭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气息,于是逐渐清醒过来。
“这是养狗了?”他迷迷糊糊有些疑虑,突然想起那个三十岁妇女亲吻自己的可能性,他陡然睁开眼睛。
常敏被他的动作吓到,于是发出一声惊呼。
“……这又是什么情况?”高铭沉默而又迅速地在被子里摸了一圈,除了皮肤还是皮肤,他感觉自己比常敏更惊慌。
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,想要去卫生间查备忘录,却找不到衣服,有些尴尬地问:“我衣服呢?”
“你要出去?”
“上厕所。”
“那穿衣服干啥?”常敏觉得莫名其妙。
“不……不穿的吗?”高铭试探地问,房间里一片安静。过了好一会儿,被子里才伸出一条毛腿。
根据备忘录的记录,他与常敏在半年前确定了关系,同居已经有两个月,互相见过家长。高铭在厕所蹲了一个小时,仔仔细细看完了这半年的日记。
“你没事吧?”常敏问。
“还好,昨天吃坏肚子了。”
“咱俩昨天不是喝粥养胃的吗?”
高铭被堵得说不上话,外面常敏的影子走来走去,然后停在厕所门口。紧接着,门被“哗”地一下拉开,高铭吓得反手去按冲水键,结果被水流的压力吸在马桶上。
两人四目相对,高铭看到常敏眼里的担忧,突然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。
这种温情氛围他不想破坏,于是暗暗发力,打算不动声色地把屁股拔出来,不过当然失败了。
“你怎么啦?怎么肌肉绷这么紧?”
“我被马桶吸住了。”高铭认命。
“噗哈哈哈哈。”常敏愣了下,然后捂脸颊爆笑。高铭看着她,觉得自己应该是心动了。
十三、高铭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常敏交往,他经常因为各种小事而心动,所以在备忘录里写下:“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,她真可爱,我好喜欢。”
高铭很快适应了自己男友的身份,然而家里人催他结婚时,却迟疑了。
与常敏结婚是高铭未来蓝图中的一部分,但在这之间,他想先弄清之前那个去世的女人叫什么名字。
“希望睁眼是婚姻生活。”每天清晨,高铭都会在心里默默许愿,然而他却总是失望。
在和常敏的感情越变越深之后,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担心。起初是怕常敏变成个凶女人,后来他害怕常敏活不过四十岁。
然而时间跳跃这次没有给他查看未来的机会,某一天,高铭查看备忘录,发现当日是自己与常敏的婚礼。
十四、清晨,高铭的父母很早就起床,他们在客厅摆弄喜糖盒以及瓜子。
此时窗外还黑着,高铭又产生了那种不真实的错觉。他把备忘录往前翻了很多,大部分是自己记录的,小部分则完全没有印象。
他慢慢地往上读,有时摸摸耳垂,有时低低地笑出声音,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表情里的温柔。客厅照明从副灯切换成了主灯,这暗示着起床的时间到了,高铭睡惯了懒觉,这次却一点也不困。
接亲和早餐并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,新郎要坐在副驾位置,他将车窗降下来,这样就能通过后视镜看到新娘的车。
大概是后视镜的反射被常敏看见,她探出头并伸手在外面挥来挥去,纱袖被风吹得呼啦啦响。
高铭嘴角不自觉上扬,但他努力憋住,凶巴巴地发消息说:“把你手和脑袋缩回去。”
“嘤。”
“不许嘤。”
“嗯?”
“嘤。”高铭秒回。
婚礼按照常敏的意思是要办成西式的,所以他们请了一位穿礼服的司仪。
在前期流程做完之后,司仪注视着二人庄重提问:“你愿意选择身边的人成为你的伴侣,从今天开始相互扶持,无论是好是坏,富裕或贫穷,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,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吗?”
高铭听到常敏回答愿意,瞬间有些想哭。于是一边点头,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,而常敏则嘲笑他像表情崩掉的苦瓜。
酒席末尾,新人终于有了清闲的时刻。
喝醉了的高铭牵住常敏的手,他反反复复地念叨:“你一定要晚点死,这样我们就不分开。”
“好好好,死了也会等你的。”常敏有了坏点子,她假装煽情道,“我们可以一起坐投胎的大巴,我还能在你腿上睡一觉,就像旅行那样。”
刚被哄好的高铭愣住了,他把这句话理解了片刻,再次“哇”的一声哭出来。
十五、婚宴以及后续安排一直持续到傍晚,高铭从酒意中清醒过来,他趁着常敏卸妆护肤的时间打开备忘录。
虽然他有千万句话想说,但在这样重要的晚上,他只能捡重要的东西记录——
今天是29年3月2日,常敏女士成为了我的妻子,关于对她的爱,可以在未来的备忘录里记录。
傍晚到达新房之后,我突然想起家里的布局与多年之前所见的相同,而这大部分是由常敏布置的。很大可能说明她就是之前的那个女人,因为如果我再婚,房间应该会重新装修。
也就是说,常敏的葬礼我经历过,虽然很痛心,但必须要考虑到这件事。
在大婚当天,写这样沉重的话题了,希望隔天能够打算一下。
常敏在叫我,就先记到这里吧。
高铭合上手机,想了想又打开给备忘录单独上锁,然后坐了一会整理心情,才用轻快的语气回应常敏的招呼,起身走去。
十六、二人的婚后生活鸡飞狗跳,常敏是闲不住的性格,她的少女心好像一直都不会变老。
高铭有时跳跃到蜜月期,有时跳跃到常敏的更年期,起初他觉得自己努力努力,能把影帝奖拿个大满贯,而后来也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。
常敏的存在已经成为高铭的生活习惯,他甚至有点后悔,在自己第一次跳跃到婚后那时,没有去车站接老婆。
“她独自出差回来,提那么重的包,肯定委屈透了。”高铭回看日记着,觉得愧疚懊恼,想在自己脑袋上打两巴掌,“我和她吵架,还搬出去住,还他妈想离婚,我是猪。”
随着高铭与常敏的感情变深,他心中的忧虑就像积雨,妻子未来的死亡,成为挥之不去的困扰。
对于他而言,这件事一想到就会觉得十分残酷,他害怕自己浑浑噩噩,在不知道的时候,过完了与妻子的最后一天。
“想什么呢?”常敏从背后偷袭,她把手指插进高铭梳好的油头里,像摸狗一样揉乱。
“想一个推理题。”
“你给我说说。”常敏是一个对解谜有很大兴趣的人,她来了精神。
“如果一个人时间跳跃,他和老婆一共有二十年婚姻生活,这些时间分散在这个人一辈子的总天数中,那么他过完这7300天后,是不是就不会再见到老婆了?”
“好乱……不过应该是这样的。”常敏咬着嘴思考了一会儿,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。
高铭有些颓然地狂抓头发,把自己脑袋变成一个油光发亮的鸟窝。常敏看不下去,把高铭的手从脑袋上拉下来,笑他都三十多岁了,想问题还像个小年轻。
“你再不去梳头,咱俩出门就会来不及,我一定生气的。”
高铭愣了一下,他这才想起自己晚上要与常敏一起去看电影,再去新开的蟹煲店尝鲜。他偷偷瞅了一眼妻子的表情,然后像电打了一样跳起来满屋找梳子。
十七、高铭看完电影后心里就暗暗叫惨,他们选中的是部烂片,剧情扑朔迷离。
况且散场已经蛮晚,当蟹煲老板表示年糕已经卖完时,常敏就像是个大功率的冷气柜,脸上写满了不高兴。
“怎……怎么办?还吃吗?”高铭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,害怕被老婆怒火殃及。
“来都来了,点单吧。”
领导人发话了,高铭用最快的速度点完单,他瞅着老板越走越远,心里默念道:“我不高兴。”
“我不高兴。”常敏说,这么些年过去她的开场白还是一点没变,高铭突然有点想笑。
但他赶紧唯唯诺诺道:“是是是,他们都是shabi。”
“对!导演也是!”
“是是是,他最shabi。”在反复磨炼中,高铭已经掌握了哄老婆的正确方法。
常敏被他这样子逗乐,看样子暴风雨过去了。
十八、高铭一直在回避常敏会死去的事实,但在他的跳跃时间中,妻子的出现却越来越少了。大多数时候,他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,电视看到一半,就会迷迷糊糊地睡着。
常敏不在的时候,他总感觉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老头子,每天早上都期望着回到婚姻生活。
然而,看见妻子的间隔慢慢从三五天,变成一星期,又变成一两月。
最后,直到高铭等待了半年,常敏都没有出现。他开始怀疑,是不是所有和常敏在一起的时间都已经用完了。
高铭眼睛有点花,他知道这是衰老所带来问题中的一个,还有的就是嗜睡和腿痛。于是他选了一天清晨,将所有的备忘录都打印成文字版,足有厚厚一叠。
他坐在常敏最喜欢的地毯上翻阅,想知道常敏会不会再出现。
高铭有婚姻中每一天的记录,他需要做的就是查看所有,然后找出自己并没有经历过的日子。
十九、看日记的过程十分漫长,地毯很柔软,他翻着翻着就斜躺下来,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狭长的,看不见尽头的走廊。
走廊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时钟,两壁有很多门,门牌上写着年份与日期。
高铭慢慢地往前走,他感到自己患风湿的腿没那么疼了,身体变得轻快松弛,是一种久违的感觉。
他怀着这样新奇愉快的心情,随手推开一扇门。
门对着的是浴室,里面放着水,隐约有歌声。他对这歌声太熟悉,情不自禁地走过去。
常敏在里面洗澡。
“怎么回来的这么晚?去脱衣服,我们一起。”常敏伸出手,她手臂内侧光滑诱人。
高铭感觉水蒸气包围住自己,他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,耳边却响起钟表“咔哒咔哒”的声音,又被瞬间惊醒。
“洗完澡把头发擦干。”他说着便向后退去。
“你要去哪?”
常敏的声音被留在了门里,走廊再次安静下来,高铭低头看见自己指尖上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他继续往前走,检查着日期,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。
有时,门里年轻的高铭和常敏正在吵架,他的闯入打断了他们,于是二人满脸疑问地看着他,表情就好像在说:“你是谁?为什么会到这里来?”
在这样的对峙下,高铭摸摸耳朵,一脸尴尬地退了出去。只是关门后会再多偷听一会,他想念这样的热闹,以至于久了会有点鼻子发酸。
高铭就这样一路往前走,直到到达一扇没有春联的门,里面有人在哭。他轻轻推开,门后是常敏的葬礼,他看见自己低着头发呆,四周都是白雾。
他知道门里的场景都源于自己的记忆和想象,而常敏葬礼的那天,自己还很年轻,不知道水晶棺里的人会在未来有多重要,所以总是在发呆,导致现在一切都朦朦胧胧。
高铭缓慢地朝水晶棺走去,他感觉所有衰老的病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。他叫常敏的名字,用手去驱赶雾气,但一点作用都没有,他连常敏的头发都看不到。
他大步走向年轻的自己,他抓着那个孩子的肩膀,用哀求的语气求他去认真地看看常敏,也没有用,那个孩子低头出神,一动不动。
高铭之前感受到所有悲伤痛苦的感觉都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,他看见水晶棺慢慢朝里间移去,他知道常敏就在里面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二十、高铭感觉自己在这条走廊里走了一生,每扇门里都充满了记忆,他在门外站立的时间越来越久,眷恋的感情一直抓着他不肯松手。
他走到最后的门前,迟迟不敢推开,他怕这扇门后的一切,自己也经历过。如果这样,就意味着常敏再也不会出现。
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丢了贵重东西的人,找遍了身上的三个口袋,明明只要摸一摸第四个口袋就好了,却胆怯畏惧,不敢行动。
墙壁上钟表的声音逐渐急促,高铭把手放在门把手上,他没有用力,但是门发出轻微的响动,它打开了。
常敏坐在沙发里,茶几上摆着一个小蛋糕,门口有个粉色的行李箱。
高铭愣住了,他走上前笑着说:“三十七岁生日快乐。”
二十一、高铭的笑容又心酸又喜悦,他想起自己与常敏没有过这个生日。那么未来的某个时候,他还能见到这一天的常敏,见到真实的,能被拥抱到的常敏。
高铭仰面躺在地毯上,身边散乱地堆着一本又一本的日记,窗外是沉沉夜色。他已经耗尽所有精力,拖着自己年老的躯体,慢慢睡着了。
此后的日子里,他将常敏生日那天的日记翻阅了无数遍,他一边等待,一边在心里描绘着种种期望。
日记里写着,常敏那天的生日有些仓促,她要在下午四点赶到机场,公司已经订好了票,一起出差的还有五个同事。
虽然她一再表示生日可以回来再过,但高铭还是准备了简单的仪式,这让她既开心,又有点不高兴。
“你一定是想回来过个认认真真的生日吧。”高铭心里理解,摸了摸鼻子苦笑道,“可这是我和你过的最后一次生日了,原谅我的自私。抱歉,敏敏。”
二十二、高铭每天醒来第一眼都会望向枕侧,就像他曾经习惯常敏的存在一样,这也慢慢变成了习惯。
直到一天醒来,他看到常敏静静躺在身边,即使隔了些年睡姿也依旧熟悉。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充盈,于是轻轻发出了一声:“啊。”
如果说让高铭在一生的时间里划条分界,那这条线一定是常敏。她活着,自己就有一股劲在,她死去,就好像自己的青年和中年一并消失了。
“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?”常敏声音有点懒散地问。
“大概是年纪大了,睡得就少了吧。”
“像我爷爷一样。”常敏抱怨着,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,“你不许吵,我再睡会儿。”
高铭看了看时间,是上午十一点半,他订了中午送达的蛋糕,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常敏拥进怀里。常敏嫌他抱得太紧,很不满意地挣扎了两下。
但高铭没有松手,他此时抱着爱人,像抱着妹妹,又像是抱着一颗即将熄灭的恒星,他星系里唯一的恒星。
常敏又睡了半个小时,她人缘很好,所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领朋友们发来的生日红包。
“不要花时间做这种事情,好吗?”
常敏听到这句话有点不高兴,她很少被说教,所以皱着眉头想要发脾气。
“你可以多看看我,抱抱我,或者我们一起洗澡吧。”高铭叹了口气,先她一步开口道。
“你今天好奇怪,我只是去出差,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。”
高铭愣住,突然有些羡慕常敏,羡慕她的未来还会有人陪着,雪糕有人买,电影票有人订,想吃的东西可以记在手机里,空闲下来就去吃。
而自己却将会在今日之后,永远失去所爱的人。
二十三、蛋糕一直到中午一点才送到,这之前常敏一直在洗漱,化妆,收拾行李。
“其实生日可以等我回来再过的,推延几天又没关系。”常敏一个劲地碎碎念,“到时候我们可以去自助餐那里吃,你不是喜欢坐船嘛,我们可以把它带到船上去。”
“好啊,那等你回来我们再过一次。”高铭答应着,却几乎要落泪,他侧头迅速擦了擦眼角。
“可是我又想吃自助,又想吃火锅,还有烤鸭也好久没吃了。”
“好啊,那我们就排日子,隔两天去吃一次,好不好?”
“好!”常敏显得很高兴。
高铭这才发现,原来他们每天都会说那么多许愿未来的事情,可是对于自己而言,今天就是最后一天,没有未来。
常敏有些来不及,她因为赶飞机的缘故,蛋糕吃得心不在焉,狼吞虎咽。高铭一直在旁边说:“慢一点,慢慢吃,不着急。”
他与常敏这辈子一起吃过很多蛋糕,但这个是最后一个。他时常会想,如果常敏知道这件事,她会不会放下工作,会不会更加认真地跟自己过这一天。
但他又觉得,期待了这么久的最后一天,不是为了让她难过才过来的。
常敏的蛋糕吃完了,她补了补口红,指挥着高铭帮她把行李搬下去。
高铭半天都没有动,他突然不想让她去机场,甚至想和常敏吵架,想记住她叉腰骂自己的样子,因为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。
但常敏一瞪他,这个念头就又放下了。
二十四、常敏到达安检口的时候,转身抱了抱高铭。
“我又不是要离开你,你哭什么呀?”
“我现在已经想你了,要不别走了吧。”
“犯什么蠢?你都多少岁了。”常敏眼圈有点红,她冲高铭挥了挥手,转身走向同事那边。
高铭在安检区外看着她的背影,看着她从队伍的尾端移动到队伍的首端,最后做了一个示意高铭快点回家的动作,就消失在安检门的窄口。
但高铭知道,此后,自己再也不会与常敏有这样近的距离了。